展望2023｜专访牛津经济研究院高级经济学家Tomas Dvorak：欧元区已经在衰退的边缘，但不会经历深度衰退

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郝佳琪 上海报道

2022年以来，俄乌冲突导致的能源价格飙升一度将欧元区通胀推向两位数，为缓解通胀，欧洲央行7月以来已大幅加息250个基点，并将于2023年3月启动缩表计划。高通胀叠加货币紧缩，将欧元区经济推向了衰退的边缘，欧元区明年经济前景面临巨大不确定性。

牛津经济研究院高级经济学家Tomas Dvorak在接受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专访时表示，能源价格高企是拉升欧元区通胀的主要引擎，天然气在欧洲能源结构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进口俄罗斯管道天然气符合欧元区的经济利益，寻求能源供给层面的转变既不明智、也不现实。

Dvorak还指出，相比高收入家庭，欧元区低收入家庭对能源和食品价格更加敏感，因而受到高通胀的打击更甚，需要针对性财政政策的支持，以尽快渡过危机。

对于经济前景，Dvorak告诉记者，欧元区不会经历深度衰退，但衰退的基础会十分广泛，涉及消费、投资与外贸等领域。值得注意的是，Dvorak认为，2023年欧元区通胀将显著放缓，届时欧央行将停止加息，并且可能会在2024年回归中性利率。

南方财经：数据显示，截至目前，欧盟天然气存储设施的填充水平为90.41%，其中德国达到了95.97%，其目前的天然气填充水平是否意味着欧洲可以平稳过冬？明年的能源前景如何？

Tomas Dvorak: 欧洲天然气存储进程非常顺利，大多数国家已经将设施填充至几乎满负荷，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但是，这些储量仅仅是欧洲天然气消费量很小的一部分，在冬季天然气消费高峰，即使将这些设施全部填充满，也只能满足几周，最多两个月的能源消费。

需要注意的是，对天然气的需求具有季节性，冬季的消耗量远大于夏季。此外，天气状况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指标，天气往往是很难预测的，如果比较温暖，情况会好一些；如果出现严寒天气，欧盟则会面临能源短缺。哪怕只比预期寒冷1摄氏度，都可能会给天然气供应带来风险。

对于欧盟来说，补充天然气库存是很重要的，即“开源”，我们看到一些企业已经通过低价从国外进口天然气的方法以满足自身需求。然而，比开源更重要的是“节流”，也就是减少对天然气的需求，欧盟已经对部分工业部门削减了天然气供应，以期平稳度过冬天。

因此，在能源供应方面，对于欧盟能否安稳度过这个冬天，我们持谨慎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欧盟已经存储的天然气，大部分来自俄罗斯，很显然这种情况在明年不会发生。因此，明年冬天欧盟将需要展开新一轮“开源节流”，很可能会面临新困境。目前仍难以预测。

南方财经：俄乌冲突以来，欧盟对俄能源发动多轮制裁，此前还宣布已经完全用液化天然气和来自可靠替代供应国的管道天然气取代了俄罗斯天然气进口，欧盟能否真正杜绝俄管道天然气进口？ 

Tomas Dvorak: 事实上，除了从俄罗斯进口管道天然气，欧盟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欧盟一直试图从美国、挪威等国寻求替代天然气，但这种调整是需要时间的，短期内很难实现。此外，相比管道天然气，液化天然气的成本较高。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欧盟从俄罗斯进口管道天然气是符合自身经济利益的，同时，我认为在能源供应层面做这种转变并不明智，这对政府和企业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另外，对俄罗斯来说，天然气即使不流向欧洲，也需要出口到其他国家，建设管道等基础设施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左右的时间，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目前俄罗斯向欧盟输送天然气的几条主要管道中，除了TurkStream（南溪管道）正常运行，“北溪-1”、“北溪-2”以及“亚马尔-欧洲”管道都处于暂停输气的状态，因此恢复供气也需要时间，这对欧盟来讲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能源危机让欧盟意识到能源转型的重要性，欧盟应该加大力度投资可再生能源、加快可再生能源基础设施建设、建立分散化能源网络以及开发储能技术等，保障自身能源安全。

南方财经：你提到了能源转型，事实上欧盟一直致力于绿色能源发展。但是欧盟对化石能源的需求仍然很高，并且传统能源聚集型产业及资本对欧洲经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天然气为何能在欧盟能源结构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能源转型之路能否顺利？

Tomas Dvorak: 正如你提到的，欧洲有很多能源密集型产业，包括化肥、化学制品行业等，这些行业对天然气依赖很大。目前，天然气价格相较高点已经回落了一些，但仍处高位，后续可能还会继续回落。但欧洲能源密集型企业仍面临困境，因为它们失去了成本优势。

过去十年，在一些欧洲国家从化石能源逐渐向可再生能源转型的过程中，天然气成为了“过渡能源”，然而，此后欧盟似乎永远停留在这一步，并没有完成过渡，使得天然气在欧洲能源结构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俄乌冲突爆发后，由于俄罗斯减少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为确保企业和家庭在冬季有充足的能源使用，欧洲多国不得不开始重新消费煤炭、重启燃煤电厂。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实现净零排放的目标，欧洲各国必须加快步伐向可再生能源过渡。这种能源过渡的需求可以为经济增长提供更多动能，同时也将驱动技术研发与创新。

南方财经：接下来我们谈谈欧元区通胀。拉加德把通胀的成因归结为大流行后上升的需求与有限的供给之间的矛盾，你对此怎么看？

Tomas Dvorak: 拉加德把通胀的原因说得有些简单了，事实上，所有通胀都是由供给和需求或者二者的一些组合驱动的。简而言之，目前欧元区通胀确实是由不断增长的需求和有限的供给导致的，但关键是弄清二者的相对贡献是什么。

美国的需求一直很强劲，在推高通胀方面发挥较大作用，但欧元区不同，欧元区供给的缺口，尤其是能源供给不足导致了高通胀。

我们知道，大流行后民众的消费结构发生了变化，此前由于疫情封锁，一些服务性消费转化为商品消费，而商品消费又和供应链瓶颈相关联，所以供给端的问题直接推高了通胀，体现在能源、食品价格的高企上。

最近一段时间，供应链的问题正在缓解，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也在下降，但国际能源市场一直不稳定，包括石油、天然气的价格始终在波动，价格随时可能再次上涨，从而再次推升通胀。

南方财经：欧元区通胀目前已有小幅回落，10月、11月CPI分别录得10.6%和10%，这能否说明通胀已见顶？

Tomas Dvorak: 这是有记录以来最高的通胀率，但由于过去一整年的通胀几乎都处于高位，所以这一数字也并不奇怪。其中，食品和能源价格是驱动通胀上行的主要动力，剔除食品和能源价格的核心通胀率也达到了历史高位。

此外，不同成员国间的通胀水平有相当大的差异：西班牙的通胀率已经有了大幅下降，在欧盟各国中处于最低位，10月通胀率同比录得7.3%，11月降至6.6%；而意大利通胀则在过去两个月大幅反弹，10月通胀率同比为11.9%，环比达到3%，而11月同比升至12.5%，有相当多的企业抓住这一“机会”抬升了自身商品的价格。

不过，也有乐观因素。一直在推动能源和食品价格抬升的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已经出现回落，并且连月来持续回落，这将反映在欧元区整体通胀上。因此在12月，欧元区通胀就可能见顶，预计顶点将在11%-11.5%之间，此后在2023年逐步下降。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通胀消退的过程是漫长的，我认为即使到明年四季度，欧元区的通胀率也很难回归到2%的目标水平，而核心通胀回落的速度将更慢。我们现在和通胀的顶点很接近，但从顶点回落需要很长时间。

南方财经：高企的核心通胀、上涨的能源价格以及抵押贷款利率将如何影响欧元区家庭的财务状况？是否存在债务违约风险？

Tomas Dvorak: 对目前的欧洲经济来说，主要问题是通胀，而家庭又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通胀首先会影响家庭实际收入。俄乌冲突后欧元区的通胀率不断攀升，普通家庭的实际收入大幅下降，这种情况在没有发生经济衰退时是很少出现的。事实上，以历史标准衡量，目前人们的名义收入一直在增长，并且增速十分稳健。但是由于价格飙升，实际收入的增长下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存在工资-价格螺旋上升的风险。由于高通胀可能还将持续几个月，这意味着家庭实际收入还会进一步下降。

由于大多数家庭仍有来自大流行前的储蓄，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这一问题，但对于欧元区的家庭来讲，他们可能不愿意现在就使用这些储蓄，而是为将来的医疗健康、养老作准备。

通胀率飙升后，欧央行不得不加息以对抗通胀，这导致抵押贷款利率抬升，普通家庭的还款压力增大。同时，随着欧元区经济将陷入衰退，消费者支出将在本季度和下一季度收缩。

在2022年一季度，受到疫情影响，消费者支出收缩，但夏季以来，即使通胀高企、消费者信心低迷，消费者支出仍然超出预期地增长，考虑到通胀总有一天会回落，欧元区经济有一定的韧性，家庭债务违约的风险较小。

南方财经：高通胀对不同收入水平的家庭有哪些不同的影响？

Tomas Dvorak: 高通胀对于不同收入水平的家庭影响不同，低收入家庭受到的影响更大，因为食品和能源是推升通胀的两大主要因素，而低收入家庭在这两项上的消费占总消费的比例高于高收入家庭，对这两项的价格也更加敏感。

我们将欧洲最富有的20%家庭与最贫穷的20%家庭做对比可以发现，二者实际面临的通胀率相差1.5%-2%，如果我们把范围分别缩小到10%的家庭，会发现这一数据相差得更多。

而这悬殊的通胀率，一定程度上建立在家庭储蓄的不平等分配之上。我们刚刚提到欧洲家庭还有一些储蓄，但这些储蓄基本上由高收入家庭持有，用来对冲高通胀带来的一系列风险。

低收入家庭缺少这些储蓄，所以他们需要针对性的财政政策的支持。欧元区政府之所以希望尽快渡过此次能源危机，正是因为它们想缓解危机对最脆弱家庭的冲击。

南方财经：你提到通胀回落周期漫长，但欧央行年内已经累计加息250个基点，能否加速通胀回落？

Tomas Dvorak: 货币政策对经济的影响是滞后的，其效果通常需要12个月至18个月才能显现。相比于其他发达经济体的央行，欧央行在本轮加息周期开始时一直很犹豫，步伐也相对缓慢，所以加息的影响尚未显现，对通胀的抑制作用也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