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危机与复苏》译著者望华资本创始人戚克栴 — — 聊聊伯南克如何应对金融危机

2022年10月10日，美联储前主席本· 伯南克(Ben Bernanke)等三位经济学家，因“对金融危机和银行的研究”获得202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2019年，望华资本创始人戚克栴博士将三任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伯南克和耶伦的20余篇关于金融危机，以及如何应对危机，实现经济复苏的经典演讲稿汇集成册，翻译并增加相关说明后，形成《危机与复苏》一书，由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出版。在全球笼罩疫情、战争、通胀三种危机的大背景下，如何应对危机，尽快实现复苏，成为大家共同关注的热点问题。《危机与复苏》付梓以来，屡屡加印，受到广大读者认可。

此次本书的原作者之一，伯南克又因金融危机理论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再次说明了译著者戚博士的前瞻眼光与洞察力。为此，首经贸大学出版社于2022年12月对戚总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部分内容节选，以飨读者，其中问方为首经贸大学出版社，答方为戚博士，分别以问、答代表。

　　问：刚得知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是伯南克的时候，您的想法是怎样的？ 　　答：

我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经济学家，尤其是，他在应对08年金融危机时做的很出色。我个人认为，如果没有伯南克的话，2008年的金融危机不会在经过一个大幅度下滑之后，出现一个比较完美的“解决曲线”。因为在这次经济危机之后，美国的股市一直是不错的，一直到新冠疫情爆发。

美国经济危机定期会发生，周期大约是6年到8年发生一次。但是从2009年到2020年，11年的时间，一直持续增长。这是美国近几十年里，增长周期最长的一次。据此推算，美国2017或2018年就应该产生下一次经济危机了。但美国再次出现两个季度经济负增长——即经济衰退，是发生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后。

所以，伯南克在应对危机的表现中是非常成功的。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知识分子，从小就是学霸。在考大学的时候，他SAT几乎是满分，按照现在标准是1,600分满分，他考了1,590。他后来在普林斯顿及很多著名的大学教书、搞研究，然后再到美联储，从理论到实践，履历既相关又丰富。大家会觉得经济学奖应该是颁给教授的，其实不然，不应该因为一个人曾经是政府官员，就不授予他经济学奖。他是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把经济学的理论变成实践，而且使它灵。

大家都知道，有些经济学的理论在实践的时候是不灵的，甚至实践结果是与理论结果是相反的。当经济学理论停在纸面上的时候，推导是有道理的，但要照这个做，有可能会把事儿给做“拧”了。伯南克不是这样，他既是一个优秀的经济学家，又是一个伟大的实践派，对于挽救世界经济于08年金融危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问：请您介绍一下本·伯南克的研究方向。

答：

伯南克在大学里，重点研究的就是发生在上世纪30年代，被称作“大萧条”的经济危机，以及如何应对危机。美国有史以来发生了两次最大的经济危机，第一次就是1930年前后的“大萧条”，我们国内叫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也是资本主义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第二次就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他们管这个叫做“大衰退”。一般而言，其他的周期性危机叫“危机”，可见这两次的严重性。

伯南克研究“大萧条”时所积累的功底，最后全部都用到了他作为美联储主席，对“大衰退”的应对上。由于他研究得很透，所以在危机的应对中，做出了重大贡献。为此，2009年12月，美国《时代》周刊将伯南克选为2009年年度人物

　　问：在众多研究成果中，什么理论使伯南克获得诺奖？这与美联储的工作与使命有什么关系？

答：

伯南克是由于对金融危机，尤其是对危机相关的银行理论的特殊贡献，获得了诺奖。他在美国被称作“救火队长”。他完整地参与指导、策划并实施了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金融危机的拯救与应对工作。因为2008年金融危机就是美国爆发的，美国是“震中”。他做出的贡献，不仅仅是对银行管理的贡献。

美联储的使命，首先是要确保没有“通胀”，他们把这个目标叫做灵活“通胀”目标。美国长期的“通胀”的目标就是2%左右，对外也是这么说的。但为什么叫灵活的“通胀”呢？就是说当你的经济极度恶化，危及到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的时候，老百姓没有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那“通胀”就“通胀”了，必须要确保经济增长，否则会衍生出严重的社会问题，所以叫“灵活通胀”目标，而且，往往应对危机的政策出手会很重，例如，可以将利率从4%，一路下降到0。

除了“通胀”是第一目标之外，央行的第二大使命，就是在经济收到冲击，偏离轨道的时候，要拯救经济，要确保充分就业。应该说，确保充分就业与经济增长是美联储的第二大目标。通胀、就业这两个目标都很重要，都不能偏废。

伯南克通过08年金融危机的应对，扩展了美联储工作的目标，这一点也被世界其他中央银行所采纳，即：增加了中央银行对金融体系稳定的职责。自此之后，美联储对金融机构，包括银行的监管，无论从系统的角度，还是对个别银行——他们叫“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的监管，就有很多措施，比如，持续、定期的跟踪，建立完整、有效的指标体系等。我看到瑞典诺贝尔奖评奖学会的声明里也提到了，伯南克是由于对金融危机的理论，以及对银行监管的贡献，而获得诺奖的。所以，如果说的细一点，就是除了泛泛的金融危机理论之外，他对银行以及金融稳定的监管，有着实质的重要作用与重要贡献。

　　问：2008年次贷危机中，本·伯南克推行了哪些政策?

答:

与格林斯潘和鲍威尔相比，伯南克最突出的一点，是他有很强的学术功底。他虽然被称作“救火队长”，但他不是一个只是天天“救火”、“灭火”，忙于事务性工作的人，他是有着扎实和全面理论基础的人。所以，他知道应对危机理论与执行的诸多细节。

首先，金融危机应对的第一工具是利率政策。我们知道美国有“联邦基金利率”，这个“联邦基金利率”可以直接影响美国同业的拆借成本，而且中央银行可以切实保障这个利率实现，比如说直接降到0%。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伯南克就把这个率降到了0%-0.25%。大家耳熟能详的，过去两年里面，鲍威尔也在2020年春天的时候也把这个利率一下子降到了0%-0.25%这个水平。

观察鲍威尔就知道为什么伯南克做的好了。鲍威尔一上来就按兵不动，特朗普就一直在说他，这大家记得。有一天鲍威尔突然一下子把利率降到了0%，与伯南克相比，这是十分生硬与突然的。那后来也是，由于前面过于降息的动作过于生硬、突然、缺乏配套措施，美国的通货膨胀一路上涨到10%左右，创下了过去40年以来的峰值。这在伯南克应对08年金融危机，大幅度降息之后是没有出现过的。相比之下，由于伯南克了解很多“大萧条”的细节，就知道这个“病人” 在不同的时间要下什么药，怎么下，配什么药，如何掌握火候，例如，分多少次降息，每次降多少，时间怎样间隔，配备什么样的其他措施等等。

第二剂药，叫做政策的沟通。西方经济学家认为，中央银行在应对危机的时候是“中枢”。究其原因，为什么央行极其重要？因为金融危机的发生，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于经济学的一个经典理论叫“classic panic”(“经典的恐慌”)，所导致的银行或货币市场挤兑。早在1873年，经济学家沃尔特·白芝浩出版的《伦巴第街：货币市场记述》一书中，就描述了银行挤兑。典型的危机形成过程是这样的：坊间传有家银行有问题，就有人就去排队取钱，其实本来是没事儿的，但是大家都传有问题，于是就来了10个人排队，然后来了200个人，甚至2,000人都去排队，结果是这家银行因为挤兑就倒闭了。

所以金融危机的起点和本质，在很多情况下是一个信心的问题。而信心的问题，就需要中央银行用自己能用的措施，例如大幅度降息，来表明政府对维护经济增长的决心是坚定与决绝的，来把这个信心建立起来。而且，要把政策的坚定性与持续性沟通出去，这就出现了第二个政策工具，叫“关于利率政策的持续市场沟通”。这个也极其重要，为什么极其重要？刚才我说过了，因为经济危机的发生，很大的程度上是一个信心问题。所以你要告诉所有人，我不会让它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利率降到0%，而且不只是今天降到0%，我会降3年、5年，来刺激消费，刺激企业主借贷，直到危机彻底解决，这样大家都放心了。所以，伯南克也充分应用了第二套手段，就是政府的持续政策沟通。他这个人还有个特点，就是说话非常“articulate”，非常清楚，有学术范儿，很稳定、镇定，令人信服，给了市场很大的信心。

第三个政策一定程度上是伯南克首开先河，或首个开始大规模使用的，就是“美联储资产负债表的应用”，通俗的说法叫“扩表”。他用对美联储资产负债表“资产端”的扩张，来直接向市场提供流动性。他做了这么几个事：第一，美联储持续地给没有破产风险的银行，提供流动性。例如，直接进入货币市场进行购买，购买银行等金融机构手中没有问题的资产，给它们提供现金。第二是直接把钱给需要流动性的、没有破产风险的企业和投资者，从它们手中购买没有风险的资产，例如国债等。第三，美联储直接进入资本市场，购买各类高等级、有抵押的证券，包括优秀大市值公司的企业债券，有抵押的债券，甚至到有足够抵押的房屋贷款等。其实，越往后就风险越大，但美联储会逐一甄别。其本质是如果你足够专业、努力、精细，是可以辨别这些不同等级资产的风险的，从而找到那些对美联储没有风险的资产进行购买，从而，最大限度地为各类市场参与者提供流动性，稳定市场的情绪，避免危机恶化。

最后一点可圈可点的，刚才提到的，是从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伯南克对“太大而不能倒”，或者说“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开始全面监管。原来西方主导的经济理论是，监管不能太多地把手伸到企业、金融机构里面去，要让它们独立运作，独立承担风险。但伯南克认为，雷曼兄弟和贝尔斯顿的倒闭，不只是它们自己的事，它们倒闭了，很多借钱给它们的机构也受影响，从而导致整个美国金融系统都会有问题，这已为08年次贷危机所证实。所以自此开始，美联储对系统重要性的金融机构，加强了监管，纳入了自己的日常工作范畴。这也是伯南克对金融危机理论的重要贡献，就是对系统重要的金融机构，进行全面、长期，定期、有指标指引的跟踪和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