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产业2022③：诉讼案件高判赔、深影响，对交互设计保护边界的探讨愈发深入

21世纪经济报道 记者诸未静 上海报道

伴随着12月最新的获批的84款国产网络游戏、45款进口网络游戏，游戏行业似乎正在越过寒冬。 

2022年，内卷的市场和快速变化的风向，伴随着维权意识的增强，高判赔、深影响的法律诉讼成为行业颇为重要的关注焦点：游企之间通过诉讼解决商业纠纷，玩家发声维护基本权益。

今年年底，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广州网易公司、上海网之易公司诉深圳迷你玩公司著作权侵权及不正当竞争纠纷案作出终审判决，5000万的高额赔偿引发了业内的广泛关注，同时也再次将游戏规则玩法的保护问题拉回公众视野。 

作为国内最著名的MOBA游戏诉讼案，腾讯公司诉沐瞳科技一案终于重启开庭程序，从2017年第一次立案审理，期间几经波折，至今已耗时5年之久。

此外，不平等的格式条款也正在被玩家们不断挑战。2月，杭州互联网法院审理认为，封停违规用户的未违规账号，游戏平台没有“最终解释权”。11月，上海一中院二审认定游戏公司关于“如用户连续365天未登陆游戏，公司有权删除账号”的条款无效。 

结合行业内律师、专家观点，南财合规科技研究院·数字娱乐小组梳理发现，2022年游戏产业相关诉讼主要呈现三大趋势：对游戏交互设计保护边界的探讨逐渐深入，用户维权意识愈来愈强，对游戏寄生灰产的打击更为严厉。

9月，腾讯旗下《英雄联盟》对《英雄血战》的诉讼成为国内首个MOBA游戏侵权案二审改判的案件。腾讯诉称《英雄血战》游戏内地图缩略图、场景地图侵犯《英雄联盟》著作权，涉案公司构成不正当竞争，请求法院判决停止侵权、赔礼道歉、消除影响并赔偿经济损失1000万元。

21世纪经济报道根据裁判文书梳理发现，双方聚焦于两大核心问题：一是《英雄联盟》游戏地图缩略图、场景地图是否构成我国著作权法所保护的作品？二是《英雄血战》相应地图是否实质性相似，构成侵权？

在一审中，法院认为《英雄血战》与《英雄联盟》游戏地图缩略图构成实质性相似，腾讯公司获赔300万元。而二审时，广州知识产权法院纠正上述判决，指出“二者内部表达方式均存在明显差异，特别是在《英雄联盟》游戏地图缩略图具有独创性表达的部分并不相同，能够体现不同作者对作品中元素的选择和设计上存在”，认为一审法院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错误、予以撤销，且驳回腾讯全部上诉请求，两次案件受理费共计15.2万元由腾讯承担。

多位专家向21记者分析，此案本质上依然在讨论游戏产业的一个核心法律问题——游戏玩法是思想还是表达？在何种情况下应该受到保护？

而在12月，《我的世界》与《迷你世界》两款沙盒类手游之间的纠纷，以高达5000万元的最终判赔金额成为业内关注的焦点。这一案件同样也围绕这一核心法律问题展开。

2020年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和广州天河区人民法院做出的一审判决认定《迷你世界》构成著作权侵权。而在二审过程中，裁判文书指出，关于著作权争议焦点在于游戏玩法规则等非画面内容能否涵盖于游戏画面著作权保护范围的问题。广东高院认为，两款游戏整体画面构成类电作品，即新著作权法下的“视听作品”，但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游戏元素设计而非游戏画面，因此驳回了网易公司关于著作权侵权的诉请。但是，法院认定迷你玩公司构成不正当竞争，判令其删除《迷你世界》游戏中230个侵权元素，并赔偿网易公司5000万元。

不论是《英雄联盟》对《英雄血战》游戏地图相关诉讼，还是《我的世界》与《迷你世界》关于游戏玩法规则等非画面内容的争议，都是对游戏交互设计保护边界的探讨。回顾历来我国游戏侵权纠纷案例的判决结果，不难发现，这些案件大多不能通过著作权侵权的认定，而改判为不正当竞争。

上海申伦律师事务所律师夏海龙在接受21记者采访时对此分析，2022年游戏诉讼最重大的趋势是司法实践中法院对游戏侵权纠纷的理解越来越成熟，尤其对不同游戏元素的法律性质认识越来越准确、深刻，因此也越来越难以范式化解决游戏侵权纠纷。

“一方面，这要求权利人对侵权行为作更全面的举证、对自己的请求权基础作更精准的归类。”他建议，另一方面，模仿者、竞争者应更加注意对游戏玩法、规则合理借鉴的尺度，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入《反不正当竞争法》的规制范围。

近期，随着玩家维权意识的不断提高，也随着近年互联网法院的出现以及法院在线系统的全面使用，极大提高了诉讼的便利性。当前玩家更加倾向于将其与游戏公司的争议提交法院进行解决。

“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格式条款的用户协议将不可避免地持续被用户带上法庭由诉讼参与各方进行仔细审核。”上海协力律师事务所杭州办公室曾祥欣在接受21记者采访时分析，基于此，游戏产品的用户协议正在公平性及合理性等角度面临更多的挑战。 

封停违规用户的未违规账号，游戏平台有“最终解释权”吗？

资深玩家小张注册了两个游戏账号同步游玩，并以4万元的价格将一个账号的稀有道具“诛仙剑”出售给他人。不久之后，他登录游戏时发现，第二个账号也被封号处理。

对簿公堂之后，游戏平台表示，封禁第二个账号的真实原因并非作弊，而是由于用户私下交易账号及游戏道具，违反用户协议。协议中明确约定，游戏平台对协议条款有“最终解释权”，应当按照游戏平台的理解对封停账号的协议条款进行解释。

2022年2月，杭州互联网法院经审理认为，作为网络游戏服务的经营者，游戏平台在协议中以格式条款方式约定对协议享有最终解释权，该条款违反民法典有关无效格式条款的禁止性规定，“最终解释权”条款应属无效。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注意到，早在2010年颁布的《合同违法行为监督处理办法》，就已明确经营者不得以“最终解释权”为借口，侵害消费者的权利。近几年，全国各省、市工商部门也陆续下发规定、通知，告知商家“最终解释权”的说法不合规。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以后，还有这么多包括游戏平台在内的商家还在使用“最终解释权”这一类“强势”的表述？

“显然个别游戏平台的法律合规工作仍不到位。”北京市伟石律师事务所刘嘉明博士在接受21记者采访时指出，这主要由三方面因素导致：表达惯性、法律审核欠缺和场景细化不到位。

他分析，消费者在日常生活中普遍见闻过“最终解释权归本店/本公司所有”这样的表述，特别是在有奖销售的活动中，因其看起来“法言法语”而且“周延、安全”，没有经过法律专业学习的人出于惯性，在起草合同、公告时很容易信手拈来，又造成了更大规模的传播。 

他还指出，真正值得思考的，是起草者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表述？其实是希望在未来实际履行合同的各种“场景”中，自身都不会因为合同约定的疏漏而陷入被动。这一初衷是应当被理解和尊重的，但是起草者可能缺乏对“场景”进行细化、列举、抽象为合同语言的专业能力，转而只能使用“最终解释权”这样概括但不合规的表述。

时间走入年底，游戏公司的用户协议再次被玩家挑战。

12月，上海一中院依法审结了一起游戏服务合同纠纷上诉案，依法适用《民法典》第497条，认定游戏公司关于“如用户连续365天未登陆游戏，公司有权删除账号”的条款无效。

本案主审法官蒋庆琨指出，格式条款违反公平原则、诚实信用原则、不符合交易习惯或者使相对方合同目的落空，可以认为限制不合理。本案中，休眠账目条款有违公平原则，亦产生游戏玩家合同目的落空之风险，故法院认定该条款的限制不合理，应属无效。

自2021年8月30日史上 “最严防沉迷政策”落地之后，部分未严格落实防沉迷政策的租号和代练平台仍在给未成年人获取成年人游戏账号创造便利，成为防沉迷“长城”中的漏洞。

针对第三方租号平台破坏未成年人保护机制等不正当行为，游戏厂商选择拿起法律武器。2021年9月28日，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人民法院发出诉前行为保全禁令，责令湖北两网络科技公司立即停止其开发的租号APP提供“王者荣耀”游戏账号的出租平台服务，责令长沙某网络科技公司立即停止对湖北两公司的租号APP进行宣传、推广及账号分发行为。这也是全国法院系统对游戏租号平台发出的首例禁令。

2021年年底，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该案并作出一审判决，认定三公司涉案行为构成不正当竞争，判决湖北极炫公司、湖北极利公司赔偿腾讯公司经济损失及维权支出共计43万余元，并刊登声明消除影响。 

随后，1月4日，21记者从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下称“浦东法院”）获悉，为制止代练APP“代练通”向未成年人提供《王者荣耀》游戏代练交易服务，该院经审查后于12月27日作出诉前行为保全裁定，责令佛山北笙网络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北笙公司”）运营的“代练帮”App，立即停止未成年人代练《王者荣耀》游戏，上海二三四五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二三四五公司）立即停止在“2345手机助手”提供“代练帮”App，直至该客户端停止未成年人代练行为。裁定书送达后立即执行。

针对北笙公司通过“代练帮”APP允许未成年人提供《王者荣耀》游戏代练的行为，浦东法院认为：北笙公司明知代练系涉案游戏所禁止的行为，但仍然组织商业化、规模化的代练经营行为，致使涉案游戏内出现网络账号实际使用人与实名注册信息不一致的情况，破坏腾讯公司游戏中关于未成年人“防沉迷”的监管机制，导致公众对申请人及涉案游戏的评价降低，从而对申请人的商誉造成影响。

“代练帮”APP可使未成年人不受限制地、便捷地获取他人游戏账号登录游戏，从而导致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的监管形同虚设，绕开游戏运营商的防沉迷措施。基于被申请人对代练商业化、规模化的运营以及网络传播范围广、传播速度快的特点，如果不及时采取保全措施，不仅会导致相关公众质疑申请人的合规运营和社会责任承担，使得申请人处于被查处的经营风险之中，亦会增加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风险，进而损害社会公共利益。禁止通过“代练帮”APP允许未成年人提供《王者荣耀》游戏代练具有可行性和紧迫性。

与未成年人斗智斗勇的“猫鼠游戏”仍在继续。

“一面是日益强化的防沉迷系统，一面是随之伴生、不断升级迭代的游戏账号租售产业链。这对司法打击游戏寄生灰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曾祥欣说。